□康妮 盼望着,采茶季终于到了。“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茶疏》里如实记载。当然,各地采摘也会因天时稍有变化。今年春节前,武夷岩茶曾受过大雪的眷顾,想必会给侍茶人意外的惊喜,因其有大善与至美,许会赐予“香甘厚”的恩惠吧。于是,我追随着茶叶走进了武夷山的“天然片场”。在这里,茶人是导演,茶叶是演员,每一位茶人导演着自家山场的茶叶,每一片茶叶表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 天蒙蒙亮,我随着运青车进山了。山峦轮廓舒朗,秀雅遒美,山岩被泉水浸润得如同绸缎,九龙窠灵动幽邃,是“苔痕上阶绿”,也是“草色入帘青”。山间的小路随处可见从四面八方请来的采茶工,她们头戴斗笠,手提茶籯,腰系茶兜,脚踩雨靴,朴素又可爱,往日幽静的山谷因为她们而变得热闹了起来。热闹得远不止此,山谷里盛开的野百合张弛有度,或低垂,或起伏,开得粲然。其在芳香上,南北朝梁宣帝说,兰草也不得不逊谢,留下了“丛兰谢芳馥”的赞誉。灌木丛里攀爬着玲珑纤巧的金银花,有的甚至撑起了整个树冠,清香袅袅,就连古人茗战争新时,也说此花“香助汤功妙”。缘着溪涧往回走,你会发现成群的游鱼逆流而上,和流水彼此相忘,自在圆融又充满着生机妙意。看着逆流悠游的鱼儿,想来我们应该通过身心体悟磨炼内核,尽可能把握本质,也学鱼儿不惧逆流游弋和冒险,勇敢回归本源。 山谷中四时之景不同,谷雨时节景致更深厚了,色彩更细腻了,香味更浓郁了,生机盎然,实在让人流连。我乘着满载老枞水仙的运青车返回茶厂,茶叶将山川的气息储存在每一片叶子里,整个车厢清香馥郁,瑞气氤氲。 道路往来,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但秩序井然,各家青叶均在运往各自的“片场”。路上时不时接到茶厂电话,“青叶到哪儿了?”其实晾晒场上晒簟早已准备就绪就待主角登场。武夷岩茶一年只采收一季,经寒冬酷暑的洗礼,茶叶贮存着大自然的奥秘,气韵尤为生动,但要从一片茶叶里提炼催化出这种奥秘可不简单,聪明的福建茶人发现了茶叶发酵的秘密。如今,武夷岩茶制作技艺已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运青车刚进大门,师父和制茶师傅们莫不喜笑颜开,齐心协力“抢光”进行日光萎凋。一张晒簟对应一箩筐青叶,一会儿工夫,茶青便均匀铺满了整个晒场。如此壮观的晒青场景,我还是头一次见,光合作用下香味愈发浓郁,兴奋之余,跑到最高处定格了一张“晴日晒青图”。师父说,“一杯好茶,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但这三者又是不断变化的,这是客观规律。“要看天做茶,看茶做茶”,对一旁的制茶师傅们讲,“今天阳光好,这批青叶全手工制作”。若是遇阴雨天,茶青得在室内加温萎凋,这与日光萎凋得来的茶叶味道有着天壤之别。其实每家“导演”制茶时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反应,背后支撑其反应质量的,往往是对茶日积月累的经验和理解。 今年采茶季几乎天天有雨,难得放晴,我自然也是要上山“选角”的。离开茶厂时制茶师傅们正在翻青以使其日照均匀,我坐在运青车上想象着采茶时可能出现的场景:采茶姑娘们一边采茶一边唱歌,山林间燕子呢喃,不远处马儿在溪边吃草,有几户人家正在草地上晾晒青叶,水光潋滟,青叶闪烁着点点光斑。几个小童正玩着过家家的游戏,走近一看是几匹竹编的小马,小马驹的背上还缝着两个小布兜,每个兜里都装着一片茶叶,他们还捡来了小石头铺了一条茶马古道。 武夷岩茶多长于深山峡谷之中,山路崎岖,道路狭窄,正岩茶山采下的青叶大部分依靠人力运输,山坳间的石板小道随处可见肩挑茶青至少百斤的挑青工,他们疾步下山,为的就是用最短的时间将青叶转移至车内,以确保茶叶新鲜。我曾在山间凉亭边遇见一位挑青的老翁,他汗流浃背,衣服已染成青绿,黑红的脸上洋溢着山里人健康的光彩,我邀老伯至亭内歇脚,他的一句话让我无比感动,“谢谢姑娘,茶叶歇不得”。我继续往上走,忽见脚下的一块石阶刻有“天心”二字,青苔长满字迹,显得遒劲有力,因其位于天心寺南麓,见此二字倒也寻常。不过,刚才的老伯让我恍然大悟,所谓“天心”也指天地间的我们,正如老伯一样的赤子。 古时采茶“击鼓声闻数里”,现如今无人运青机飞越山岭,“鼓之以雷霆”,声音不减当年,甚是热闹。磊石道观“鸡声人语俱在翠微中”,我情不自禁向道观方向呼喊,“有人吗?”竟得到了应答,“我在这里!”是声音清澈甜美的小姑娘,想来和我一样,也沉醉在山色之中。马头岩深处便是我采茶的地方“悟源涧”了,此地茶树环合、曲涧幽邃,山径小道有时仅容一人通行,是悟道思源的好地方。对于源头活水,总是倾慕,我捧了一掌心石乳之水,味道清冽甘美。上善若水,以“抱一”为心法,悟见道心之美,是我选择此处采茶的原因。 我蹚过溪涧打算开采师父的名丛园。此处云水茶香,茶叶生于崖壁峡谷间的夹角,低处以砖石垒砌,层层递进野蛮生长,数约半百。“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兰草窈窕于深谷,层岩峭壁满是苔藓,令人神清气爽。石阶光润湿滑近乎垂直,拾级而上尤为困难,此番景致许与陆羽山中寻茶所见略同。陆羽一生爱茶,一生写茶,一日,诗僧皎然走进他的新居,敲门无人应答,只好问西邻陆羽去向,得到的答复是“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文脉相承,千年之后,我们仍可读到陆羽所著的三卷本茶学巨著--《茶经》。 离开茶厂前,师父拿起刚采的茶叶关照过,“岩茶的采摘,不求嫩芽嫩叶,而是另辟蹊径的‘开面采’,连着茶梗采三四叶。”我采了几棵生于烂石之上、阳崖阴林处的野生茶叶,有的还缀着茶籽,灵动又可爱;我还在山顶采了两棵叶芽呈红紫色的珍贵品种,茶梗水分饱满,采时声音清脆,青苔丛生,苍翠而柔软。腰间布袋清香浮动,似孔圣所言的“王者香”,像陆羽感叹的“紫者上”。茶山上果然有燕子飞舞,采茶时不由唱起了电影明星王丹凤演唱的电影插曲《小燕子》:“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是的,美丽属于武夷山,属于侍茶人,也属于众多电影人。如果美丽能与真诚和善良同行,美丽就更美丽了。 我恍惚在袁枚的《秋兰赋》里,“虽脉脉兮遥闻,觉薰薰然独异”,青叶离开山谷,芬芳弥散得更远了,日光下显得格外活泼,师父脸上满是欣喜。两种青叶共落重两斤,按品种分开,筛数为三。平举叶柄,待叶之前端与两边下垂时方可移入做青间,此时分筛为二。 做青间隙,我又去山里接青叶了。一日三番进山,风景各不相同,如同每一杯茶,滋味也不同。刚入大坑口,云端雷声滚滚,步行回家的采茶人手提竹筐,衣衫半湿,倒像是渔人,只不过少了钓竿和细纶。回厂路上,白雨跳珠,山间一片朦胧。 山下气温骤降,厂里已经温好了炭,晚到的茶青会用现代工艺进行萎凋,即便窗外飞雨,综合做青机也丝毫未停歇,做青环节是岩茶制作最重要的阶段,师父也会坚守现场,亲自记录每桶茶叶的制作详情。师傅们关闭厂房大门以保温降湿,学徒们时不时观测火候添炭控温,师父打开窗户留有一条缝隙嘱咐道,“茶叶就像宝宝一样,需要呼吸”。在场的每个人都以如如之心守护着茶叶,瞬间你会觉得一杯好茶,不离方寸,滋味藏在万境变化的曲折里,实属不易。 做青是否适度,与茶人的悉心判断息息相关,时间不足或盈余,发酵不够或过剩,香味均达不到“守中”的境界。我采摘的茶叶由于生于坑涧,水分充足,做青时间还需延长。师父说,“随着摇青转数增多,叶片会继续走水,直到叶缘变成朱砂红。”我静坐在做青间的正中央感受着茶青逐渐产生清香、花香、果香不同层次的神奇变化,这种变化也许便是老子所言的“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后的秩序之美,如果没有秩序的主次先后,美很难长久。茶是植物带给人所有味道中,最接近灵性的一种滋味,茶是我们生命的修养。 当茶叶呈现最完美状态时,须高温杀青,从而终止其继续发酵,再兼以揉捻、焙火等工序完成岩茶初制。我采摘的两种茶叶终于在深夜从青叶变成了乌龙,一场茶叶的“角色养成”在全手工流程辅助下悄无声息地上演着,我有幸全程参与。 自动烘干机旁师傅仍在忙碌,如此庞大精细的机器设备倒有点与电影技术中的光学技巧印片机如出一辙。茶叶经过“暗盒”高温烘干,滋生出轻盈曼妙的茶碱,犹如雪花,夜幕下美妙至极。像是在王子猷“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故事情境里,也像是在蔡襄“独对炎晖看雪花”的山堂试茶中。若不是茶叶落在竹筛上的沙沙响声,我还以为白色传送带是宣纸,蔡邕先生正手握毛笔讲解何为中锋用笔?学徒手忙心闲,微笑着对我说,“焙茶时,雪下得更大”,我注视着传送带喃喃自语,“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就是这样”,我转身回应,“谢谢告诉我,很美”。 毛茶一出,师父边试边讲,“香气要清幽,汤色要清澈,口感要清冽”,还说,“精制完成后,品质需香、清、甘、活”,似懂非懂,那一夜,我们忙得不亦乐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