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新

霜降已过，闽北的雨露，毫无寒气，落在裸露的肌肤上，舒爽怡人。

眼前，一排排竹筏优雅地转过一个急弯，顺流漂下。船夫们手握长长的船篙，随着身体的舒展，竹筏避开暗礁，滑向水域宽阔处。

竹筏还没有来。蒙蒙细雨洗净了两岸的苍松翠竹，正如徐霞客《游武夷山日记》所载：“两崖苍翠纷飞。”常言道，水流千年而不回头，竹筏却不同，它眷顾自己的脚步，似乎还处在回来的路上。

大王峰下 张栋华/图

1616年，武夷山没有飘雨，居然有人水陆兼程，遍览这一方山山水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历代读书人往往只看重前半句，因为书中有“黄金屋”“颜如玉”，很少有人认准后半句。很想知道，万里路上究竟安排了些什么呢？哪怕隔着几百年、数万里，又有多少清风明月、竹筏故人呢。

筏头激起水花。此时，岸上是一个新时代，唯有眼前的天游峰青山不改，九曲溪绿水长流。

你走在前，我跟在后。宽大的衣袍遮盖了身体的棱角，你走起路来，飘动的衣袖增添了一份轻盈。士人的长衫是旧时代的风雅。别的读书人风雅于王谢堂前，而你将风雅带入自然荒野。有人称之为“奇人之异”，你异于旁人，也异于时代。你一次次孤独地上路，攀爬过多少荒山野岭，又跋涉过多少激流险滩。一度少年立志：“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恐怕，碧海苍梧，那应该是无尽的远方吧。

天游揽胜 高维庭/图

怎样用三天时间遍游武夷群峰呢？现代人都是心急的，走得很快，几百年的发展超越了先人几千年的积累。迎面一座巨石拔地而起，独石成峰，巍峨雄阔。“屹立雄展”这个词，道出了它的高耸和宽阔。这是仙掌岩，岩上有数行水冲沟痕均匀分布。“中有斑痕如人掌”，意思是仙人按下了手印，我倒觉得它更像仙人的抓痕。仙掌岩的身后，有一尖峰隐藏在山岚之中。细雨一直缓缓飘着，山峰间的雾气不断凝结。那应该就是天游峰了。

巨大的岩体结实、坚硬，几乎没有植被覆盖，人们走在它裸露的肌肤上。你的脚步在石阶上起落，腰间的葫芦也随之震荡，葫芦里的水偶尔发出“咕咚”一声闷响。真正的旅者，乃游荡在野莽丛林的人，胸中装的不仅是天下苍生，更是自然万物。不用笔墨抒怀，而用双脚践行。

石阶陡立，伏地攀缘。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喘息的同时正好望一望四周的景致。回转身，隐屏峰赫然矗立在南面。壁立万仞的峰体直插云霄，峰体犹如刀砍斧凿，从峰顶到峰底一落千丈。隐屏峰庞大的身躯屏障了远眺的目光，也聚拢了浓郁的雾气。在峰腰处，有一座山亭隐现在缭绕的云雾之中。

天游半山亭 吴心正/图

美国诗人惠特曼曾说：“当你在商业、政治、交际、爱情诸如此类的东西中精疲力竭之后，你发现这些都不能让人满意，无法忍受下去——那么还剩下什么？自然剩了下来。从它们迟钝的幽深处，引出一个人与户外、树木、田野、季节的变化——白天的太阳和夜晚天空的群星的密切关系。我们将从这些信念开始。”

显然，这是现代人难以左右的思想处境。其实，人世经历越多，越有一种无力摆脱的厌烦感，开始渴望逃离，逃向陌生的地方。李太白笑看长安闹市、苏东坡泪望天上明月……比诗情画意更真切的缕缕炊烟与渺渺浅雾，仍然回荡在唐诗宋词之中。

我的逃离，只背着贴身的帐篷和睡袋，剩下的，就让荒山野岭、楚风汉月来说话吧。这样的选择跟我的童年息息相关。出生在山沟沟里，整个童年都被群山环绕。有人说，人一生的努力是为了回到童年。童年承载着最纯净的初心，最天真的快乐，最无邪的期许。

登上峰顶那一刻，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峰顶被云雾紧锁，望不出去数丈远。有趣的是，凭高远眺的期待，也陡然落空了。

身边盘绕着一棵粗大的古树。古树的树干挂满厚实的青苔，繁茂的枝叶已经伸向路对面的石刻。石刻为清人所留，大概讲解人生的苦辣辛酸与应对之策吧。

眼前，只有那棵苍郁的古树静对着我。古树上有一块木牌：树种，枫香；树龄，四百年。

四百年，究竟是时光倒流，还是置身过去呢？恐怕，只有武夷奇峰能真切地感受到吧。